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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前,艺术的思想开始觉醒,追求个性自由成为最大的特征。经历了时代反思、全球化语境、市场参与的复杂时代变迁之后,中国艺术生态开始呈现多元化的综合面貌。近来各种琳琅满目的“艺术史”梳理展层出不穷。关于水墨画的,关于摄影的,关于当代艺术的,在一份份展览名单里,我们看到各种熟悉和陌生的名字。人们可能好奇的是,哪些人能够成为这40年以来的“艺术代表”?在策展人那里,我们可能得到这样那样的不同名单,有些依然活跃于公众视野,有些可能已经很少曝光,淡出人们的视线。而在艺术家这里,他们追求的只是一种对想象力的不断解放,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家面临的只是:是否可以重新成为一张白纸,重新出发。

汪建伟,这位1958年出生的艺术家恐怕是迄今为止最难被归类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在我们所知的范围中,汪建伟从来没有“掉入”到某一艺术派系中,既没有卷入“85新潮”美术运动中,亦无关于上世纪90年代的“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以及由海外华人艺术主导的身份政治实践。

在新千年开始的这十几个年头里,汪建伟也没有被归类到新媒体艺术、跨媒体艺术等某一媒介的艺术家当中。但别忘了,1984年他的油画作品《亲爱的妈妈》拿了第六届全国美展的金奖;上世纪90年代,前卫艺术家热衷的行为、装置、影像、新媒体戏剧实验等,汪建伟也都一一不落下。

取而代之的是他一次次让人“一头雾水”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个展和谈话时的那些关键字眼,比如时间寺、赃物、排演、黄灯、寒武纪……当然还有每一次面对采访他言说时的真诚,和不时蹦出来的口头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汪建伟不爱去交际,从不为任何方案或展览去做作品。这些年来,始终坚持每天早上的阅读,下午的工作,坚持从不加班。再一次推开汪建伟工作室的大门,采访他时,他依然说:“时间不够用了,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没有庙堂,也没有牌楼

雅昌艺术网:2018年都在谈论改革开放的40年,当代艺术不少展览也在谈论这个话题,一个总结性的回顾之类?

汪建伟:我一直比较警惕这样谈论东西。有时候我觉得一个艺术家所有的作品和现在的工作包含了这些东西,不需要单独拿出来,而且单独拿出来是来佐证现在的有些工作。我觉得我跟你谈,能不能反过来谈,刚才那个东西我们可以不谈,但是要谈的是我们真的有什么东西可以纪念?

我觉得:第一,用几年来证明目前的某种价值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这就是经常我们把一些“真的”和“假的”历史筛进价值系统立一个渠道,我们好像纪念就会唤起记忆,就会唤起经验、唤起一种所有人的这种共同“乡愁”。这个东西是用道德劫持了今天和未来,而且是很合理合法的。所以我觉得第一:我们到底有什么可纪念的?包括刚才我们谈的艺术家工作的“合法性”,今天艺术家身份的“合法性”都面临着挑战,而且这个挑战也许是40年的积累,我得面对这个东西。

第二,迅速地把某一种经验历史化,我非常警惕这个东西。我宁愿我们去想象一下40年到现在,我们缺乏的是什么?其实我觉得缺乏的是,我们一直追求的一种对想象力不断地解放。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唯一可以纪念的是自己可不可以重新成为一张白纸?我们没有足够的东西可去建立一种庙堂。绝对没有庙堂,也没有牌楼……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到图书馆里被凭吊。

当代艺术和艺术这个概念,我们对它的认识既不完整也不准确,其实我们连认识都没有做到。也就是说,作为艺术这样的一个工作,它的持续性和如何准确和更完整的认识这个东西,我们正在开始,起码对我来讲是这样。

 

不是接近目标,是接近“远”

雅昌艺术网:您刚才提到的如何让自己重新成为一张“白纸”,这个怎么做到?

汪建伟:就我个人的经验,我们面对了好几次这种重大的转折, 第一个转折是把艺术从现实主义当中解救出来,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第一次认为艺术不仅仅只有工具意义上的功能。无论是歌颂还是批判,艺术都要大于这个东西。我们把艺术从现实主义,从工具论里捞出来,我们让更多的知识和更多不同的态度进入了对艺术的一种理解。这样的话就经历了尝试各式各样的技术和条件,重新把艺术放到一个更大的背景里,和用在这样的一个背景和知识去重新建立这个艺术,做了很长时间,这是我们说的实验艺术、前卫艺术。

但是,我们还需要一次转折,因为这样的东西在今天已经统治了我们很长时间。重点地来讲,它被一种关系主义和情境主义完全统治。比如说艺术介入了社会,这种转向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在今天还有革命意义吗?因为这个社会不是我们说的真实的社会,就像刚刚我们谈到的,我的真实社会是我的每一个木头都不能由我自己来生产,而且在这之间所有的技术机关重重,我每天在解决这个问题,这个社会是我真实的社会。而且关系主义的社会是把艺术镶嵌到无节制和无限度的社会关系里去,而且这个社会关系是由知识、知识分子和媒体、政党等等构成的新闻头条组织。这个时候,作为对象的艺术不在了。

第二,情境主义。我们认为艺术应该不在某一个确定的情境里,所以我们不断地把这个情境变成一个不确定的情境。但我们经历后殖民主义,身份政治,但是之后突然发觉一个问题,在任何一个情境里,艺术是被固定的,最终艺术家、批评家、策展人和双年展们把艺术变成一个由社会学者、人类学者、科学家等等这些知识所构建的这么一个关系网,当代艺术变成了这些知识关系的衍生品。我们在双年展上讨论社会问题的时候,我有时感觉无力,为什么?因为那儿是一个临时性的人工制造的环境,我们在那儿讨论任何真实的东西,都变得不是那么真实。我说的是,刚谈论的两个东西都指向一个:我们说的作为对象的艺术,它并不在这两个知识所能理解的这个范畴。

今天我们不断地用历史、哲学,其他的知识不断地去丰富这种关联,但总是不在这个关联当中。所以说有一个东西丢失了——人类的感知力,也就是感知性知识被大大的低估。我觉得可以再有一个转折,就是今天我们真的有什么可记录可回忆的吗?我们可能能够做的是重新要把感知性知识打捞起来,因为这是托底的。就像海德格尔一百年前说的,在知识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在今天,我不能称之为知识匮乏,我称为“已知的匮乏”。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只知道我们知道的事情,在已知匮乏的时代,艺术何为?

我觉得这个是我这几年的工作,这个工作刚刚开始。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个作品一开始就指证是装置,影像,或戏剧。我一直警惕这个确定性,你没法把我归类,而且我也很幸运,我一直是在一个不确定的情境里去找到感知性的东西。但是我觉得也许现在在接近,我只能说我的工作在接近,接近什么呢?不是接近目标,是接近“远”。这是我认为艺术家的工作,不是接近真理,也不是接近主体,接近在于他的工作方式,“远”就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你只能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去接近它,而且不是说你的工作就离真理近了一步,因为不存在真理,也就没有接近真理的行为。

雅昌艺术网:现阶段的工作状态和几十年前刚进入艺术创作的状态或出发点有什么一样和不一样的地方?

汪建伟:作为个人来讲,没有一个固定的,属于几十年好象有一个东西不断地去走,我觉得不存在这个东西。如果真正梳理起有一个什么持续性的东西,我觉得可以有一个是从我的阅读习惯来反推的。我的阅读习惯是要读我不懂的东西。

第一,我不是喜欢用交流去获得知识,就是跟人交流,但是我又非常想了解不知道的事情,我觉得阅读是最简单的。用这样的一个方法,它让你理解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这种记忆本身变成了脑袋和身体的记忆。知识的贫困,想象力的贫困,这是我最害怕的东西。

第二,你需要去学习,但有时你是否具备这样的能力?没有人承认他不喜欢学习,但是有没有能力不是你承不承认所决定的。我的焦虑在于,我担心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也担心我的知识是自欺欺人。

所以说我觉得倒比过来,我的艺术也是这样的,我总是去尝试自己不知道的那一部分,同时我也不知道尝试的这部分是不是自己欺骗自己的这部分。有的时候我觉得艺术家的焦虑是双重焦虑,现实焦虑和对自我审视的焦虑,就是刚才我说的,你是不是有这个能力?不是自我肯定,那种焦虑是你是不是被封闭在自己知道的这样一个范围里。而且你的挣扎和不断努力的学习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你知道以外的事情,这是艺术家应该焦虑的事情。

同时还有作为一个人,一个社会人正常的一种焦虑,像我们刚才谈到我得面对工作室这块木头,只能去河北找工厂。哪怕再荒谬对我来讲我是没有任何能力,就像在自己偌大的一个工作室,我不能喷漆,你从法律上可以告反对方一万遍,但是我没有任何这个能力来行使这个权力,或者是改变工作室怎么喷漆这个状况。这是我说的,得面对这种现实焦虑,这是我的社会真实性。但还有另外一个焦虑,不能因为这个焦虑,然后停止了你的工作,而且停止工作也很正常,但是你不能把这种停止的工作作为你的一种成果来享受。在今天的网络里,人们通过发布信息和点赞的方式,我觉得劳动量不够。你就宣布你是艺术家了,你在抗争社会,但作为社会上所有的人,都会面对这样的困难和困境,你看一个擦车、修理汽车的人被赶走,他要生存,不光是抗议一下说,对不起他们把我关了,然后他就获利了。他必须要走到另外一个地方,然后他付出了另外一种行动,他才可以宣布说,看那,我在拯救我自己。所以说,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得还有另外一个动作、行动必须要伴随而来,这样你才有可能说你是一个艺术家。两个套上的焦虑,只解决一个就获利了,那个是不道德的。

摸着石头过河的四层意思

雅昌艺术网:现在您的工作室是一个什么样的生产状况?

汪建伟:摸着石头过河的状态。这也是40年来我最喜欢的一句话,而且在这40年里对这句话的理解也发生了变化。最开始摸着石头过河的第一层意思是,不知道怎么干,那就试着干。比如一开始做录像,完全没有任何知识和经验,你要去尝试。十年过去了以后,发现有第二层意思,这层意思是为什么要摸着石头过河,为什么不叫拄着拐杖过河,就是说有危险。

雅昌艺术网:有危险?

汪建伟:你不抱着石头就会冲走。你的实践包括风险,不是一时间就成。我看了很多一提出自己是实验艺术就像加了保险一样,这是有问题的。实验艺术意味着可能不是艺术。我现在对实验艺术这个词有时候怀疑就是你到底实验了没有?不能说你的工作刚刚开始,你就要宣布有意义。摸着石头过河的第二层意思是,你必须要面对风险,没有人给你担保你的工作一定是有意义的。实验艺术的意义的另一半应该带到现场,这一半就是说它不是艺术。因为你实验,你在实验是不是艺术,很有可能不是,这一半你也要很真实的承担,你不能把这一半完全转换成就是艺术,否则这只能是道德劫持。

第三层意思,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就是任何东西都必须往前走。有一个悖论是你不走是死,走也许不能活,但你必须走。这个意义对我来讲更大。对于一个艺术家,不能现在就开始总结自己,把自己弄成一个牌坊,你必须走,因为那是过去,你不走就死掉了。但是你往前走不见得你能活,也许死的更快,但是你有没有勇气。我们有什么可总结的,因为我们还在往前走,而且走的过去走不过去还是一个问题呢?

最后还有一层,这是最近斯蒂格勒来我工作室访问以后,才忽然领悟到的。斯蒂格勒是谈论技术哲学的,应该读读这个人的书,写的很好。我最近两年一直在读他的书,他的《技术哲学》里谈到一个东西很关键,就是人实际上是技术的某种延伸。技术把人的能力延伸出来,同时人也是技术的一种延伸。比如说从艺术来讲,艺术是通过技术来实现的,长时间认为技术是人驾驭的,这是不对的。当岩壁上出现绘画,一个原始人拿起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在墙上或在沙里,画下任何一个形象时,他就是把个体的一种知识通过技术变成一种感知性知识,而且这种感知性知识超越了个体,成为了个体性;跨越了个体,就是我们说的感知性知识的产生。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两点,现在可以回过来:

在二十年,三十年的情境主义、社会政治运动、关系主义当中我们知识越来越丰富,但是感知性知识甚至完全没有。我们甚至可以用一万、五万、十万来解释一个伟大的“物”,但是这个“物”完全不可能在这十万字里解释。我们没有感知性知识,这个东西流失了。对“摸着石头过河”,最近我领悟到第四层意思。不是说无限的放大这个东西,而是说人对未来,对未知的一种行动方式的理解。

该成为“过去”的像幽灵般回来了

雅昌艺术网:谈谈你最近的工作吧?

汪建伟:目前的工作画了一大堆风景。在电脑、手机上搜索下来的任何一个“自然”,这些“自然”从原有的环境里剥离出来,重建了一个“自然”,这就是我的“风景”。很多人问为什么要这么做?智能机的芯片主要材料是硅,硅来自于稀土,成形来自于四亿年前。手机的外壳合金,只要沾合金的都是镊,也来自于四亿年前,四亿年前是“寒武纪”时期。这是我要做的,我们用社会知识、历史穷尽很多关于寒武纪的“知识”已经成为你身体的器官了。它就是我们的器官,离了它不行。在不远的将来,如果真的作为一个技术和人体器官完全一体的时候,我觉得人的属性就变化了,什么是“人”这个概念会发生变化。

我们刚才太多的是在谈过去,我刚才说的是这40年,我们得重新回到艺术作为感知性知识的这部分。有些东西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而有一些东西其实就应该在过去,不应该被回忆成为现在。但是我看到更多的是,该成为“过去”的像幽灵一样的好像又活着回来了;真的该现在去面对的,我们像40年前一样冷漠和无动于衷,比如说艺术作为感知性知识这一部分,我们现在在谈吗?没有。但是我觉得我最近看见了一些,有一些艺术家已经开始,甚至更年轻的艺术家已经在开始这样做。

我们能不能洗“白”自己?

雅昌艺术网:那我们顺便聊一聊关于“未来”这个概念吧?“未来”这个词在最近很流行。

汪建伟:大概四、五年前,我就被抓进去一个论坛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对这个东西说了两点:

第一,未来这个时间对我来讲是不存在的,就是因为它没发生,没有发生那就全部是想象,就是假设。假设的依据都来自于今天的知识,但是形成今天的知识都来自于过去。所以说对未来的建构实际上是一个对历史的建构,有什么样的历史观就有什么样的未来观。对我来讲这就是这样的一个思路。

第二,我们之所以特别愿意提未来,其实是源于恐惧和欲望。我不去想未来的事情,因为摸着石头过河的每一个动作就是未来的开启。很多对于未来的想象是从欲望开始,因为这里边有两个:1.恐惧;2.也是恐惧。第一种恐惧是,我现在已有的东西未来会不会失去;第二种恐惧是,我现在没有的东西未来会不会得到?我觉得前者是腐败、后者是欲望。后者欲望是可以保留的,但是前者是腐败的。我拥有的东西还可不可以继续,这个东西大部分被转化为财富、权力、欲望。

雅昌艺术网:你这样解释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未来已来”像在告诉你赶着去抢新的地盘,并为此建立合法性的系统设置。

汪建伟:未来作为一种想象是很腐败的,但是今天如果有任何一个行动,实际上就是开启了未来。我对当代艺术的概念是在1984年,听郑胜天的一次讲座而开启的,在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外部的世界。

就是说行动在哪儿?我们今天的谈话其实就是关于未来的真实行动。为什么?我们说的话可能都是不安全的,很危险的。就像我的工作室,你不来我现在就在工作,我完全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说我完全不是在为未来工作,我只为今天工作。

回到一开始我们谈到的,我们是不是能成为一张白纸的问题。如果我们要谈未来,可能就是要失去今天,有没有人愿意失去今天呢?如果不愿意失去今天还要谈未来,实际上是延续已有的东西。跟我同龄的很多人,已经把40年的自己放到殿堂上了,而且可以告诉你一个过程,可以当老师,也可以来证明艺术家有多么特别,这都是非常腐败的。这就是我再三提到的,我们能不能洗“白”自己?像我说的,我的很大的工作动力来自于自我焦虑,我是不是存在于已知的匮乏;第二就是你的学习的能力是否具备?